庞光华,男,1968年生,北京大学博士,香港科技大学博士后,曾留学日本东京大学,现为五邑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汉语史、古典学、古文献学、学术史、文化史等。发表学术论文七十余篇,个人学术专著三部,参编四部。参考文献随文出注,文末不详列。详文参见,庞光华教授学术著作《何九盈先生学行术论》,中国语言文字研究辑刊 二三编 第二八册 花木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出版 2022年9月。
接上
先生读书无极限,如蜜蜂兼采,而文笔爽朗,流利飘逸,学人散文,别具风味。先生《龙虫并雕 小大由之》既赞赏短小精致的札记短章,也拥护千尺长松的浩荡论著,文笔幽默,文风洒脱,读来饶有风趣。先生的《一卷名山 两袖清风》是为老同学程湘清《汉语史专书复音词研究》所撰的序文,行文潇洒,笔锋清隽。叙事状人,事富传奇,语多机趣,是先生散文的代表作,其文学情趣远比那些煞有介事的散文家的玩意儿更加令人回味。略举两小段以供玩赏(373页):
1. 那天,像开班会似的,大家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就把他们的婚姻大事给办了。湘清这种不磕一头、不请一客、轻取围城、办大事如烹小鲜的风度,何等潇洒,何等风流!
2. 他右手写时文,左手写论文,白天当官人,晚上当学人。他当官人有十足的书卷气,当学人可没有令人讨厌的官气。
这样富有妙趣的小品文放在周作人的《雨天的书》中也不易辨伪。
先生《相思树下说相思》也是隽永散文,末尾说:只有因死而永别所造成的长相思,或许还会一直存在下去。阴阳永幽隔,生死两茫茫。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但我也不赞美这样的相思,人生已经太苦太累,死亡既然具有必然性,是一切生命的最后归宿,何不学庄子鼓盆而歌呢。我用经过思辨的心,再来看相思树,只见一树碧无情。可不,在相思情结进人两性关系之前,被人称之为相思树的这种树,不知已存在多少个万年了。什么花能解语,树可相思,全是人的情意,与树何关?再说,树若能相思,怎会得青青如此!
在行云流水的文笔中寄予了对生命多磨难的感叹和面对无可奈何的人生归宿的旷达。从哲学的观点,先生似乎不赞成万物有灵的观点。
先生《读刘月华<汉语语法和对外汉语教学>感言》也是有趣的学人散文,文笔疏放郎畅。
先生《千古骚人一例愁》是对澳门诗人的《天涯诗草》所作的文学评论,是非常正宗的文学赏析和批评,文章美妙,清典可味; 品藻玄黄,评骘精雅,与中国现代美学宗师朱光潜先生《欣慨室中国文学论集》中的文学评论颇能辞趣一揆,情理同致。
先生阅读速度很快,博览天下书,讲学论道,妙语如珠,仿佛《三国演义》中的蜀中奇才张松语倾三峡水,目视十行书。他特别关注学术界最新的研究进展,每一篇论著都植根深厚,广积薄发,穿穴群书,信手探囊,挥洒自如。先生挺生知之才,更加锥股勤学,所以学术成就极为丰硕。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的曲折,先生的学术成就会更加璀璨。先生多次对我谈起在文革中宝贵光阴被糟蹋,十分惋惜。先生说,在文革后,他坚持每天读书治学,没有休息过一天,正月初一也在读书写作。这种学者精神,无惭于古之圣贤。
先生在《抱冰庐选集》598页不无感慨地回顾既往的人生:此文发表之后,是年秋我就下放到北京郊区(小红门公社龙爪树大队)参加四清运动(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第二年6月就遭遇了史无前例, 6月3日深夜两点全体北大下放人员乘大卡车回校,听市委吴德讲话。气氛之紧张,势头之猛烈,可想而知。这以后的十余年间,沉沦于劳动、运动之中,身心备受摧残,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荒废了,可记也。
从2010年开始,先生参加新版《辞源》的修订,从此五年多的时间和精力完全注入这项工程。先生作为第一主编,殚精竭虑,耗尽了心血,不能撰写任何一部个人著作,为学术界提供了一部全新的《辞源》,功在千古,自己的个人研究却没有进展。我常常为此叹惋。我认为先生在此五六年中,完全可以完成一两部个人论著。先生舍己为人,公而忘私,为学术界树立了楷模。
先生在《全球化时代的汉语意识》的扉页上引述自己的《语言丛稿·自序》的话作题辞:在古稀之年,我曾将自己的学术生涯总结为三句话;永远要以振兴中华学术为己任;要敢于向时间老人(或曰历史老人)挑战;要全心全意热爱自己的冷板凳。先生言必信,行必果,坚守冷板凳数十年,为学术奉献了一生,这是何等的精神!无惭于古之圣贤!
先生在《语言丛稿·自序》中夫子自道:读书、写书、教书,买书,就成了我的主要生活内容。我不在书房就在书店;不在书店,就在图书馆;不在图书馆,就在散步。平生两大爱好,读书与散步。我能老而不朽,就得益于这两条吧。书是我的两亩三分地,是我的卡拉OK,是我的安乐窝。我家仅有的几面墙壁,几成了书的领地。常用的,从壁上观;不常用的,就躺在角落里,睡在床底下,甚至只能塞在阳台上。眼睛因书而近视,思想却因书而放飞;精力因书而消耗,心灵却因书而崇高。书与我,相看两不厌,一卷在手,忘乎所以。如此钟情于学问,不亚于王力、钱钟书,是真正的学者精神。
先生坚持自己的独学主义,坚守书斋,尚友古人,不与世俗周旋。先生最敬仰的前辈学者可能是清朝大儒段玉裁。先生在《侨吴老人三章》中称:我是独学主义者。《学记》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此话的重点在无友,第一个而是表假设的连词,逻辑关系是能成立的。我的重点在独学。人生不患无友,唯患不独学。不独学则不能坚守孤独,不独学则不能成为快乐的单干户。独学的重点又在学。学必有对象,我的学习对象很广泛,古今中外都有。我的个性与职业又决定了,我的学习对象也可以说我的朋友,多是从未谋面的古人。如蒙城那个穷得揭不开锅还能遨游蝴蝶梦乡的庄生、长安那个因口语而闯下大祸的刑余之人司马迁、黄州那个贬不死的乐观主义者东坡居士、衡阳那位活埋于深山的老乡船山先生。还有,姑苏城外枫桥那位贫病交加风骨嶙峋的侨吴老人。我对此五人的景仰,以侨吴老人为最。这位经师、人师是我平生最服膺的古典语言学家,给我诸多启示与教益。
先生在这里提到了他敬佩的五位古之圣贤:庄子、司马迁、苏东坡、王夫之、段玉裁。其中最景仰清代杰出的文字学家和训诂学家段玉裁。先生研读《说文解字注》十多年,对段注烂熟于心,学有根底。在《侨吴老人三章》中,先生以满含深情的文笔阐述了段玉裁的事迹和为人治学的精神,详细讲述了段玉裁的启蒙老师尹会一的故事和朱子《小学》。此文可见先生博览集部和人文情操。
先生多次对我说:学者应该明确表示自己的见解,学术观点是不能含糊的。庸陋不敏如我辈倒是能够做到这点,然而当今学术界风潮争汹涌,神怪何翕忽,我也因为坚持一些学术观点而得罪了人,只好用贾谊《吊屈原文》以自我解嘲:使麒麟可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我最后转录王景琳《在北大读古代汉语----记何九盈先生》的两段文字,以供读者玩赏:
1. 何老师讲的是古代汉语史,此处所说的史指的是古代汉语词语的 演变、发展史。例如,一个词最早出现在哪个时代的哪篇文章或诗歌中,在长期使用过程中这个词的词义、 词性发生了哪些变化,随着语言的发展又有了哪些新的含义,等等。我记得讲之字的时候,何老师引出了古籍中许多之字的例子,条分缕析,从之字的出现,它的本义之, 出也。象艸过屮,枝茎益大有所之(《说文》), 到之字作为动词自伯之东(《诗·卫风·伯兮》)、代词宣王说之 (《韩非子·内 储说上》)、助词口之于味,有同耆也(《孟子》)等各种不同的用法,光是一个之字就讲了差不多整整一节课。听课的时候,很佩服何老师年纪不大,学问却蛮深。
2. 大约是课程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天下课我正准备收拾书包离开,何老师 突然走到我面前,问过我的姓名、班级之后说,我可以看看你的课堂笔记吗?我 很疑惑地把自己的笔记本递了过去。何老师翻开看了几页后又问,我可不可以借 你的笔记看一下,下次上课的时候再还给你?我当然点头同意了。
在我的一生中,任课老师要求看学生的课堂笔记,并且还要带回家看,这是头一遭,也是唯一的一次。我虽然答应了,也把笔记本交给了老师,心里却又困惑又好奇,不明白何老师究竟要做什么。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又到了上古代汉语课的时间。我急匆匆走进教室,还未落座,便看见我的课 堂笔记本已经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讲台上。再一抬头,何老师正招手示意我过去。
何老师一边递给我笔记本,一边对我说, 你的课堂笔记,记得很详细,也很认真。古代汉语跟其他课程相比,比较难,可是有意思,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领域。如果你对古代汉语有兴趣,想进一步钻研 的话,我可以推荐几本书给你。在学习过程中,如果有什么问题,你也可以随时 来找我,我们可以一起讨论。你的笔记本里有我的联系方式和地址。最后,何老师还特意拍拍我的肩膀说,谢谢你这么认真地听课。谢谢我认真听。
这两件事情表明何先生是名副其实的教育家。
待续
参考文献
- 商务印书馆,2006年。
- 收入先生《抱冰庐选集》,中华书局,2021年。912页。
- 先生文(917页)提到赵简子之简的典故不见于今本《韩诗外传》,依据马氏《驿史》引述。以我所考,段玉裁所引赵简子之简典故乃是出于《太平御览》卷146《皇亲部》之《太子》所引《韩诗外传》(见《太平御览》712页,中华书局影印版,1992年),并非引自今本《韩诗外传》。又见于《太平御览》卷606《牍》部所引《韩诗》(见中华书局影印本2726页,引文有异同。当以《太平御览》此处所引为优)。《资治通鉴》和《驿史》也应该是引自《太平御览》。又,先生书918页引文作简子自为一书牍,今据《太平御览》712页当作简子自为二书牍。作二为确,因为赵简子是将书牍分别给了两个儿子。《太平御览》在简子自为二书牍后,有亲自表之。先生此文漏引(但先生《书山拾梦》287页有亲自表之四字。商务印书馆,2010年)。又先生此文引作乃出伯鲁,依据《太平御览》出当作黜。
- 语出李白《天台晓望》诗。
- 见《书城》2020年9月。